南极火葬场

【900G】underneath the sun-11

Underneath the sun-11

“一切都是简单的,是人使事物变得复杂。”

——————

*900基本上没有出现。

 


  他把车停在了并不熟悉的街道,但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里曾经是他的家。那幢米白色的房子和棕色的屋顶,被劣质油漆包裹着的木栅栏,还有那个无人打理的、堆满杂物的院子。他看见了一辆破旧的单车、还有几件破衣服。想必以现在男人的身板,长短不够,倒是大小刚合身。

  Gavin一开始并没有这个打算,回家去,回到那房子里去。他的父亲死了,自然而然地,Gavin也没了不再回家的理由,却又可以说自己没什么回家的理由。本来在这世上,他仍有什么是可憎恶的,是可责怪的,但就连这最后一点理由,也因为自然规律彻底地从Gavin的身边被剥夺去。他的身体靠在车上,思考着是否要推开那个木栅栏门,踏上那石板铺成的路,对于Gavin来说,转身离开和向前迈步得到的结局也只有两种。是从此之后再无瓜葛相忘于这大千世界中,还是去直面问题——即便物是人非,即便曾经的人也不在了,包括Gavin自身。

  仍有太多的答案是人到死都无法知道,也不能理解的。做出选择的一瞬,往往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而绝非像机器那样思考利弊与影响。所支配着自身的,理性永远不及感性来得快。所以Gavin还是迈步了,他从身上掏出那一把陈旧的钥匙,上面已经有些锈迹,而这把钥匙是否还能打开这扇他多年未去面对的门,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Owen还要保留用钥匙才能打开的锁,那个男人绝不是个念旧的家伙。Gavin对于父亲实际上也不是那么了解,这也只不过是个自己的猜测罢了。门最终是打开了的,就在一瞬间——他本以为这钥匙是开不了门的,只是不知是什么让他向右转动了钥匙,就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还没有想好该以怎样的开头去面对继母Sara,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父亲的墓碑。这就是生活,总有一些自找的麻烦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打乱计划,让人措手不及。当你必须去面对不曾面对过的,又有多少次能做得漂亮。

  那个女人,曾经金色枯槁的头发变成了暗棕色,被整齐地束在脑后,挽成一团。Sara是个瘦长的女人,岁月的流逝使她的背脊弯曲,她站在水槽前劳作着,把平底锅底被煎糊的痕迹慢慢擦去,丹佛午后接近夜幕降临时,阳光依旧能够以可见的光线洒落进整洁的屋内,照在Sara的脸庞上。

  Gavin不知以什么作为这场对话的开头,有些尴尬,有些不知所措。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女人果然是察觉到了门外的人,放下了手里的锅,回头往门的方向看去,有些惊诧的模样。那个男人对于她来说有些陌生,看起来却有些像她已逝的丈夫。但却又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他比她的丈夫更加强壮,他的头发是棕色的,他的脸上有很多伤疤。那双绿色的眼睛,也不属于Owen Reed,Sara没有认出Gavin。她径直走了过去,望着Gavin 的双眼:“我记得我的确有关好门……不过,我有什么可以去帮到你的吗?”

  Gavin的确是料到了Sara并不能很快地认出他,因为太多的原因,Gavin Reed的样子也不再是Sara心目中那个叛逆惹事的男孩,个头不高,身子有点瘦削,眉头紧锁。他眼下的阴翳和鼻子上的伤痕,都已经不再是Sara心中Gavin应该有的模样。

  “嗨,是Reed夫人吗?我是Gavin的一个朋友。”Gavin立即挂上微笑说,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他不是很会演戏,当然面对着Sara,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即便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如果没有Sara,Gavin也不会受到教育,最终也无法考上大学。他是感激的Sara的——至少在后来的岁月里,Gavin一直认为如此。

  Sara看起来仍有些疑惑。但很快女人就反应了过来,连忙邀请Gavin到屋里坐坐。那间客厅——在Gavin 的记忆里,左边的单人沙发永远都是父亲的位置,他坐在上面刷着手机,或者是看球赛,看一遍又一遍的重播。Gavin正坐在沙发上,有些无所适从。倒是在厨房里泡茶的Sara,她回头朝Gavin微笑了一下,他从未见过他的继母这样笑过。或许只是面对客人时,或许父亲的离开终于让她解脱。

  “Gavin……那个孩子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就算Owen怎么写信,我们怎么去打电话给他,他都不会回复一个字母。真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是吧?”Sara把茶杯放在Gavin面前,坐在了那张单人沙发上:“他最近还好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叫Hank。Hank Anderson。”Gavin回复道,这是他第一个想起的不属于他的名字。他心里默默地向那个老家伙道了个歉——暂时借用你的名字一会儿。“Gavin最近过得不错,”他尽量想一些人们都向往憧憬的生活,家庭美满,儿女双全,工作稳定,时而会为邻居家小孩的恶作剧而发愁:“在弗吉尼亚娶了个漂亮的老婆,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前天才去医院检查,是个女孩。一家人都高兴得不行,Gavin决定给那个小丫头取名叫Sally。很好听的名字,对吧?”他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Sara平静地点了点头。Gavin对于Sara的反应没什么惊讶的,因为从来如此,这就是这个女人的样子,总是在沉默里,背地又偷偷地掉眼泪。

  他知道的,Sara也好,Owen也好,谁人也好,他们想听的只有这个。关于Gavin真正所经历的,他不想让任何第二个人知道。那是他最后可以保留的东西,在自己的五脏六腑没有被从腹腔中被掏出来暴露在烈日之下他最后能够隐藏着的东西,无人可以对他评头论足,也没有更多同情的眼神和目光。

  Gavin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储蓄卡。他告诉Sara,这是Gavin执意要给的,这是这些年Gavin认为自己欠他们的,而且Gavin一直深爱着Owen和你。他感到很抱歉,在Owen去世时没有在Sara身边,女人只是摇摇头,她告诉Gavin,只要那个孩子还能够记得就好了。她知道是他们做得还不够好。要说真正的亏欠,是他们亏欠Gavin。Gavin并不知道,Sara是否认出了这个谎称自己是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的Gavin,女人从玄关旁那摆满了相框的柜子里拿出一封信件,信纸没有特别的地方,灰白色,像是Owen那张阴郁的脸。

  邮戳,地址,那是Gavin并不陌生的字迹,和那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住址与街道。Owen像是中了邪,一封又一封地把自己手写的信寄出,心中却知道第二天邮差会气愤地敲打着他家的门告诉他这个地址根本就不存在。后来,邮差也就不来了,到底是信终于寄了出去,还是说邮差已经疲于再去告诉这个疯老头别再写信,Owen是无从而知的,但他更愿意相信前者尽管任何人心里都明白后者才是事实。Gavin看着手里灰白的信件,这又是他离开家后的十九年里Owen Reed的第几封信,他是无从知晓的。或许是第一封,或许是最后一封,又或许是第不知道几百封。但有一点Gavin是心知肚明的,一旦拆开了信,他也许是会最终原谅了Owen的。就像两者之间,长辈与晚辈之间,父与子之间往事就尽数烟消云散了罢,而Gavin是无法接受事情以这样的结局收场,他有太多的账还未与Owen算清,尽管斯人已逝而生者如斯。

  Sara告诉Gavin,这是Owen生前写下的最后一封信。Owen本以为,他总是抱着这封信能够被Gavin看见的希望,而在他入土后的第三天,信件最终是被退回来了,退回这间位于丹佛某地的小房子,而某人甚至不愿把它称作家。人们总是对无法实现的事物充满了无限的期望与希冀,妄想着这世间的确存在着奇迹,却永远不正视事情的本质。但现实往往在人的眼里看来事与愿违,尽管这是它必然所发展的趋势。而未寄出的信,未说出口的话也永远传达不到了。Gavin不明白Owen的执念,保持着手写的方式不断地尝试着与Gavin交流,他不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Gavin也不想搞清楚。因为职业,因为本身,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个世界早就已经是一团糟了,他已无暇再去顾及这么多,而远在千里之外的Owen也清楚,他的孩子是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Gavin临走前看见了那张照片,它被挂在了楼梯间里。当年那幅被他摔碎了的——平生素未谋面的生母的照片,而支离破碎的相框与玻璃也早就替换成了电子相片,那之中有着与Gavin一样棕色头发的女人微笑着,眼中含着一汪明媚的秋水,她漂亮的脸蛋被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个瞬间,仿佛她的一生总是这样微笑着的。这样的相片坚固耐摔,也永不会褪色。Gavin只是匆匆看了一眼,而他从未忘记那张脸,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幢房子,所有人愿意称之为“家”的地方。Gavin捏着信,Sara靠在门框上目送他。女人的身躯是瘦弱的,麻木的,疲倦的。她只是看着Gavin的背影,与19年前只背着一个旅行包就冲出门的少年太过相似。那年她站在卧室的窗户前,也是在这样目送Gavin的。只是那时她心里默念着:跑啊,跑吧。去寻找立足之地,创造温暖的地方。而现在,男人的背影在夕阳下看起来是如此的孤独,他仿佛是一只孤魂野鬼般找不到去处,升入天堂不能堕入地狱不得,置身独留在无人能看清他的世间中苍茫地游荡,身受世间疾苦。她到底是认出了Gavin与否,Sara不清楚。他看起来是那般疲倦,似乎撒一把土就能永远地在地底睡去。

  Gavin捏着信走到了街道的尽头,他是没有立刻回到车里,回到底特律去的。既然Jeffrey那个老混蛋已经放了他自由,他也没必要会去自讨苦吃了。太阳不见了踪影,独留晚霞仍不舍离去,在街道的拐角,那里曾是Gavin孩提时常去的公园。他在那里认识了一只叫做Kitty的猫咪,Gavin倒不是个爱猫的人,只是不忍看那只幼猫在雨天里独自挨饿受冻,就把它包裹在了衣服里。他知道Owen是不会允许让他把它带回家的,于是Gavin做了个很蠢的决定,他没打算回家。就在公园里呆了一夜,他把衣服抱在怀里,猫被衣服包裹着。他看着瑟瑟发抖的猫,在想它是否也被人遗弃,或者因为车祸而失去了母亲。他庆幸它的四肢尚还健全,在它短暂的一生中一定会发生比这要更好的事情。Gavin知道第二天自己是会把它送到救助站的,他养不了它,他无能为力。而事实的确如此,救助站的员工接受了这只小猫,看着那个漂亮的拉丁裔女人将小猫抱在怀里,如此爱惜。她说,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因为是你救了它。于是Gavin就叫它Kitty,尽管它是一只小公猫,但他还是要叫它Kitty。

  他告别了拉丁裔女人,告别了Kitty,顺着马路走回了家。他的外套没了,身上也一股潮湿的臭味。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流浪的孩子,没有到处寻找他的双亲,他越过马路时在电线杆上看见了一个叫做Helen Janson的女孩失踪了。她的父母到处张贴寻人启事,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什么也没找着。她的父亲已经放弃了,但是母亲没有。Gavin走过狭窄的街道,走过人来人往的街道,又走过了公园,他的父亲在那里。Gavin知道父亲是不会打他的,也不会骂他,只是用他那冰冷的眼神刺伤Gavin,一次又一次。后来,Gavin也就习惯了,他知道自己不是这里的一员,他也没必要再去追究父亲的不闻不问了。只是每次恶作剧,乃至后来差点被关进少管所,他总是尝试着在Owen的脸上看到点什么。仿佛他的魂随着那个生了Gavin的女人一起去了似的,Gavin不曾见过Owen笑,也不曾见过Owen哭,生气也没有过。他的父亲像是个只会喝酒的废物,他不知Owen到底是哪里好,Sara才会和这个男人结婚的。他站在公园旁的街道注视着父亲,而Owen也在注视他。

  而现在Gavin站立的这块土地上,这个地方,就是当时Owen所站着的地方。只是那时天色要比这时稍早一些,他似乎是能看见当时那个倔脾气小孩的,那时他的鼻梁上还没有伤疤,但是那双绿色眼睛里就有点麻木的味道了。这一点他和Owen又太相像,只是Owen是用酒精,而Gavin是用工作。但他总是比那个老家伙强的。那时他父亲背着双手,Gavin什么也不说,Owen也什么都不说,大眼瞪小眼。直到Gavin最终还是走了过去,他不再看父亲那双灰色眼睛,他厌恶再去注视那空空如也的两个洞了。一抹五彩斑斓的颜色映照在Gavin的双眼里,那时一块波板糖。劣质的色素浸染在白色的硬质糖果上,Gavin不爱吃糖,也不喜欢这种色彩斑斓的东西。他还是选择看向父亲的双眼,但是Owen依旧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Gavin只好接过那估计连一美元也不到的糖果,把它塞进裤袋里去。后来,那波板糖被压碎了,就被Gavin扔掉了。在Gavin把它扔进垃圾桶之前,他才发现那天是他的生日。而那也是他在Owen身边多年以来唯一一件生日礼物。

  他掰了一小块尝尝味道,马上就吐了。那劣质糖果,甜到令人发腻,Gavin是不稀罕的,就算这是Owen送给他的第一件生日礼物。那时Gavin已经有了12岁,12岁的男孩又哪里会喜欢这种花花绿绿、甜到令人作呕的东西。

  Gavin终是拆开了信件,一张白纸上寥寥几句问候的客套话,倒是很像那个男人的风格。不知这19年间,Owen尝试寄出去的这么多封信里又有多少是一模一样的内容:身体尚且还好?工作是否顺利?是否遇到了困难,诸如此类的种种。只是目光又落到了信的最后一行,Gavin往后退了几步,胸腔中顿时溢满了无数数不尽的感情。悔恨、愤怒、悲伤、痛楚还是遗憾?他不知道,他说不上来。这样一句话他等得太久,又来得太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Gavin仍然是感到心情复杂的,如若再早一些,早到那19年前狂风暴雨的午后,事情的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他在那一刻想起了太多,那天从警局回来时父亲的后视镜里痛苦又迷惘的双眼,他与父亲最终闹翻的那一天,在大片阴郁颜色异常的云彩之下那双浑浊的灰色眼睛里闪烁的泪光,他不是没有看见,而是无视,而是遗忘,而是明明拥有却当做没有,明明深知当做无知,明明深爱却当做憎恶。在Gavin接到Owen去世的消息那一天,Gavin站在一团废墟中央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憎恶那个男人,而是太过于深爱,只是Owen一次又一次让他的期待落空,他是憎恨他的,他也确确实实是爱他的。他只是不愿说,不愿承认,另可将永远是痛恨的,也绝不是深爱的。生怕太尴尬,生怕玻璃城堡轰然崩塌,生怕他那毫无意义的尊严荡然无存,生怕现实不如他所想那般充满了爱意与温暖。这就是他们之间甚至是不能够被视作曾经存在过哪怕是一瞬的爱,而又有多少人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们的闹剧?父与子,即为相像的两个人,却在憎恶中深爱着彼此,扭曲了心意,复杂了情感。Owen将襁褓中的Gavin搂在怀里时,那个通红色的小生物大哭着,因为他生下来就没了母亲,因为他是要活着的。Owen搂着他,失去了妻子的痛苦渐渐被抚平,这是妻子生命的延续。当Owen看向他那那双与生母极其相像的双眼,绿得如此通透,在痛苦中微笑着,站在病房里泣不成声。那支波板糖,以至于后来信中的话语,Gavin明白,Owen从来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把他还当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那块冰冷的黑色石碑。

  Gavin坐在秋千椅上,天色迅速地暗了下来。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他离开这里太久,离开时充满了愤恨,发誓自己终不会返回这里,最终他还是回来了,将这里当做可落叶归根的地方,人们称之为家的地方。微风吹过,树枝摇曳,沙沙响动。骚动过后城市终将回归了平静,路灯之下重叠在他的身影之上,是另一个身影。他回头看见的面庞太过于熟悉,透明的双眼,前额几缕碎发,额角的环状灯。但甚至只有那么一刻,他能够卸下大多防备,径直走了过去抱住了仿生人。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只是知道。”仿生人平静的双眼看向前方,路灯下明显能看见那环状灯变为了黄色,又回归了平静的天蓝。它的双手轻轻地抚上了Gavin的后背,然后低下了头。


————

如果可以的话,请点一个喜欢、推荐,或者留下评论吧。万分感谢!!

评论(2)

热度(46)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